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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桥
“远桥，远桥，远桥......”
他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呼唤声，那个喊着自己的名字，带着焦急找寻和等待感的声音。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，在挣扎了数分钟后惊醒了过来，起身才发现，天已经大亮 。
房顶又漏雨了，床褥被打湿了一片，远桥摸了摸身上，不知道是昨天流过汗的原因，还是裹着湿被子的原因，他觉得浑身都是僵巴巴的，隐约还有一股不好闻的味道。莫名的来了一股火气，皱皱眉踢开了湿被子，嘟哝着骂了句娘。
耐着性子洗脸刷牙，中途听到隔壁的女人喊：“远桥，你快着点我儿子上学要迟到了！”远桥吐掉漱口水，来不及照镜子随手抓了桌上的隔夜馒头，就匆匆出门了。
“你被人打了呀?鼻青脸肿的怎么这副德行！”女人一边给儿子背书包，一边瞅着刚出门的远桥尖声尖语地说道。
“ 昨天夜里回家在巷子口摔了一跤 ，我去推车。”远桥咬着馒头向他那辆破烂手推车走去。
生活在这里多长时间了，住久了连远桥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。房子是奶奶临终前留给他的，从来没有见过父母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兄弟姐妹，也免去了诸如遗产争夺之类的麻烦事。房子太老了，每隔一周远桥都要找梯子爬到房顶修修补补一阵，修好了隔一段时间它照例还是要漏雨。
住隔壁的是一个没有男人在家的女人，远桥从来不说她是寡妇，因为女人跟他说过她男人还活着，只是不愿意回到她身边罢了。每天早上远桥都会帮着把她儿子送到学校，每个月月底女人大概会给他一百来块钱补贴家用 。
除此之外，远桥唯一的收入来源，就是他那辆已经破败不堪的手推车。每天送完邻居的儿子，远桥会去离家不远的镇上，捡些别人丢下的瓶罐，或是在镇上人眼里一文不值的破烂，然后到镇子外一公里的破烂总站换钱。
很多镇上的小孩，每次见到远桥推着破烂车经过，都会不识趣地冲他喊：“嘿！嘿！收破烂的！”起初远桥会发火，朝着他们的鬼脸吐口唾沫，或是骂几句脏话解解气，后来时间久了，远桥也懒得再跟一群小屁孩斤斤计较 。
有时候睡在潮湿的床上蒙头想想，其实自己确实是个捡破烂的。
“远桥哥哥，我们要一直走着去学校么？为什么今天你还不推着我走啊？”邻居的小孩一路小跑跟在远桥后面，急叨叨地问远桥 。
远桥回过神来，一把抱起小孩放进了他的手推车。刚才女人临走前嘱咐他，不要再把她儿子放在手推车里，每天回家一身的霉气，怪恶心人的 。
“那回去你妈妈问你是不是又坐手推车了，你就告诉她是你自己掉进学校门口的垃圾堆了，记住了么？”远桥一边推着车，一边冲车里的小孩说道。
“嗯，我记住了。”女人的儿子一个劲的点头，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。
远桥看到他那么喜欢自己的手推车，心里一阵小欣喜，猛的觉得连心情也好了起来，便迈开了步子朝学校走去 。
镇子上的人很奢侈，运气好的话，远桥可以在垃圾堆里捡到崭新的鞋子、帽子、衣服。有一回，远桥甚至还捡回了一个半新的电饭锅，带回去洗刷一下就一直用到了现在。但也有那么一天是不尽人意的。有时候在街上走动一天也见不到什么好东西，如果天气再坏点就会被晒被淋。就好比昨天，远桥兜转了一天就捡回了几个饮料瓶，回去的路上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，本打算赶紧几步回去吃饭休息，却不料跟镇上其他捡破烂的那群人吵了起来。
起因很简单，他们笑远桥没出息，年轻力壮的捡个破烂都不入行。远桥从来都不是跟他们一边的，他们年纪偏大做事奸诈，每次都捡很多废铜烂铁装在袋子下面，称秤的时候每个袋子就会多出几斤几两，平均下来就可以多换十几块钱。
远桥一向不跟他们搭话，这次却也没能压住火气，扯开嗓子跟他们吵了起来。他不记得自己当时都吼了些什么，只记得后来被谁推倒在了地上，一群人都朝他扑了过来，手脚被人摁在地上动弹不了，拳头就扑头盖脸地砸了下来。
早上出门忘了照镜子，还是在邻居女人的话里得知自己是鼻青脸肿的。想到这里，远桥很自嘲地笑了笑，自己一个壮小伙，被一群老骨头打翻在地，说出去似乎比捡破烂还要让自己丢脸。
准时吧邻居的儿子送到学校，远桥停在路边抽起了烟。他在想这个时候去镇上会不会遇上那帮人，他不是害怕再被揍，只是不情愿他们看到自己的模样。那就好像是给了那帮老东西窃喜的证据，让他们满足地看到昨天他们打下的战利品。远桥在吐出的烟雾里眯起眼睛，觉得左眼角那块地方隐约在疼，连带着他的左眼神经，也突兀地绷直疼了起来。
“远桥你干点什么不好啊！又不是缺胳膊断腿，年纪轻轻就活在一堆垃圾里。”
“远桥你开口闭口要尊严要面子，可你现在把日子过成这样，你是要怪谁没有给你面子还践踏了你的尊严？”
“远桥前面能走的路太多了，但你偏偏拽着一条行不通的不撒手，活的要死要活。”
“远桥你要一直这么过下去么？日子还长得很呐，日子真的还很长，可你却已经把它过得没了希望。”
“远桥你一直觉得没人爱你吧。每天睁开眼看不到什么人陪在身边，听到破房子的滴水声闻着被子发腐的味道，那时候你压根就不知道爱是什么了吧。”
“远桥，远桥，远桥......”
一根烟的时间，远桥脑子里心里开始不断地冒出大堆大堆的问题，那些从来没有人亲口问过他的问题，现在统统以自问的方式涌了出来，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。
看着陆陆续续走进学校的小孩，有的被父母用车载到门口，有的被保姆之类的人牵着手一路送过来。远桥觉得无论怎样，哪怕是刚刚被自己用臭烘烘的手推车推到学校的邻居女人的儿子，他们都是幸福的。
那是他羡慕的，一直没有得到的幸福。
扔掉已经烧到手指的烟头，远桥摸了摸有点肿起来的脸，朝着来学校的原路蒙头走了下去。
不是没有想过要去改变。奶奶重病的那段时间，去镇上的酒吧当过服务生，去敞天的工地当过搬运工，甚至还去黑网吧替过网管熬通宵。远桥疯了似的赚钱却也没能帮奶奶挺过难关，那段拼命赚钱的日子让他觉得害怕。在酒吧跟挑事的客人打架，被突然间掉下来的砖块砸伤了脑袋，因为太累不小心睡着结果被人偷光了网吧柜台的钱。
他爱奶奶，奶奶让他有过一段像样的生活，让他念完了高中没有变成文盲，所以远桥不顾一切想要赚钱让奶奶好起来。但他不爱自己，他觉得自己不值得自己那么去做。
矛盾又讽刺，远桥不爱他自己。
“捡破烂没有什么不好，除了偶尔挨一顿打每天都自由自在，不用去面对那些黑暗又危险的事情。没有什么不好。”远桥在心里这么回答着自己，然后那么些个压在他胸口问题，也就一个个被抹擦了过去，什么都没有留下。
随手捡起一个瓶子，“哐”的一声丢进了车里。远桥慢悠悠走着，心里盘算就算今天捡不到什么也没关系，兜里女人上周给的一百块钱还在，够他不工作花上几天了。
“我没什么背景，两百块钱一次，也用不着什么介绍费中介费，你满意了丢下钱拍屁股走人就行。”一个女人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进远桥的耳朵，他抬头望过去，竟然是隔壁的女人。
她跟远桥早上出门前看到的完全是两个人，远桥从来没有见过她打扮得这么艳丽过。远桥不知道她有多少岁了，每天看到她都是穿着睡袍拖鞋在院子里走动，说话尖嗓门又不留情面，总冲他抱怨儿子上学又要迟到了。
此时站在远桥面前的的女人，穿着一件不新不旧的暗红色的长裙，一眼看过去可以轻易发现她化了淡妆，眼角的皱纹带着拍上去的薄粉显得纹路淡了很多。她正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，并未发现站在一旁望着她的远桥。
“你先给我一百我立马就领你过去。”女人又一次开口说道。
远桥看到那个中年男人从他黑色的公文包里抽出了一张一百块，看都没看就甩给了女人。远桥看着他凸显出来的啤酒肚，因为谢顶已经没有了一半头发的油亮脑壳，一种憎恶感就从心里冒了出来。
女人收起钱，然后领着男人一同向前走。
远桥莫名其妙地丢下了手推车，悄悄地跟在了他们身后。
看着他们不说话朝前走，就像两个陌路人，为了同一件各取所需的事被捆在一起，短暂的结识与相见。或许本身他们就是陌路人，远桥细想女人说过的话，也猜出了事情大半的端倪。
他好像发现了新的能让自己感到刺激的东西。今天站在他面前，原本邋遢的女人，让他觉得无限的欣喜。他不知道为什么，只是觉得如果事情真的跟他猜想的如出一辙，那自己看似没有了希望的生活也不见得有多糟。他要找到一种慰藉，来自与他有相同苦难人的慰藉。那让他有了很少会得到的满足感。
一路尾随，经过的看到的都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。凹凸不平有些硌脚的水泥地，沿路破旧的店铺，终年散发恶臭的蓝色塑料垃圾桶，摆在垃圾桶旁边卖开水的小摊。再经过那家五金店，看见一个长巷走到底，就是女人住的地方了。远桥心里想着，便也是到了自己的家，一切跟料想的一摸一样。
他看着女人带着那个人走进了院子，之后便没了声响。
远桥靠在巷子里的那堵旧墙上，摸索出一根烟点燃抽了起来，习惯性地眯起眼睛，用手指抠落了墙上斑驳的旧石灰漆，然后发现剥落的石灰片都嵌进了指甲里，将原本空余的地方塞得胀胀的。
远桥想，他现在可以抽着烟大摇大摆地走进去，然后若无其事地打开自己的房门，在里边呆完一整天。或者可能会碰巧撞上他们，那他同样可以坦然地告诉女人儿子他送到学校了现在回来休息休息。又或者不走进去，返回去找手推车在街上闲逛一会儿，顺便再接她儿子回家。
这只是自己平常生活里的一天，发现女人秘密的一天。
一根烟抽完了，远桥仍旧靠在那里，迟迟没有走动。
不一会儿中年男人走了出来。肥胖的体型，半秃掉的头顶，夹在腋下看似很鼓的公文包。远桥想，跟自己刚才看到的没什么两样，但他知道这个人从屋里得到了些什么，准确的说是从女人那里得到的。他知道他很满足地结清了之前谈好的帐，现在他准备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地从这里离开。只有他和屋里的人知道发生的事。穷跟富的交易，用钱买了类似商品的欲望填充。
那个人看到远桥站在巷子里，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。
“死胖子不要那么看我，我知道你的。”远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，在心里得意地说了一句。
男人好像在远桥的表情里读到了些什么，顺势夹紧了公文包快步地走了过去，甚至在接近巷子口的时候小跑了起来。
远桥看到这幅情景，笑得更得意了。
他决定要回去找自己的手推车，然后再帮女人把儿子从学校接回家。远桥扯了扯衣服，拍掉刚才蹭上去的石灰末，朝巷子外走了过去。
远桥想等傍晚回来的时候，女人肯定还会像往常一样闻着儿子身上的霉味，一边抱怨一边拿出干净衣服给他换上。昨天她还端了一碗米粉过来给远桥，说不定今天她还会这么做的。
恍惚中远桥又听见了那个总是呼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。 “远桥，远桥，远桥......”一直喊个不停，猛然间他想起早上女人冲他喊，她说 “远桥，你快着点我儿子上学要迟到了”，还是“远桥你快着点儿子上学要迟到了”。
是“远桥你快着点儿子上学要迟到了”吧。远桥拍拍脑袋，他真的记不得了，他想或许等日子更好一点的时候，自己也可以找个人陪在身边。
是阴天过后才放晴又或者久阴根本没有晴也可以永晴不见阴。 不重要的，远桥想。
活着活着就好起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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